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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武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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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熊晓宇 2021

2021年4月初,我来到了福建省崇武,这是一个沿海的渔村。这里的鱼卷和肉粽很好吃。绵延不绝的古城墙将“城里”与“城外”分隔开来。这座城市的大部分房屋建于清末、50年代、70年代和90年代。它们在外观上有明显的变化。然而,由于城市外部经济的快速发展,城市里只有破旧的房子和老人。”城里”变成了“城外”,而“城外”变成了“城里”。在这几天的旅行中,我遇到了不同的当地人,有讲故事的张大叔、石雕艺术家、风水大师和惠安妇女。他们的故事给这座城市带来了生机。风水师汪师父的风水“镜像理论”别有趣味:通过一棵树,感受一个人,通过这个时间,感受那个时间。就像是我身在惠安,通过当地人的性格,感受到了整个城市的气质。

Day one 4/1 大雾中的崇武古城

崇武古城位于中国大陆的东南沿海半岛,与台湾岛隔海相望,是一座古老的渔村。2021年4月1日大雾,民宿老板琼姐专程从泉州机场接我到住地,沿途是满眼的大海(台湾海峡)。迷蒙的大雾中,崇武古城隐约地浮现在眼前,仿若一座充满神秘故事的古堡。从南门进入古城,通过一个像玄关的空间,当地人称翁城,转弯就进入古城。崇武古城的主要色彩构成是水泥灰以及闽南风情的砖红色的庙宇屋瓴。新旧建筑层次错落,特有的“丁”字型狭窄路口将古城分割开来。古城内有四个村庄(潮乐村、莲西村、西华村和海门村),分别被四个村级行政单位管理,其关系微妙隐晦,其中潮乐村政府乐于发展旅游业,较注重当地文化遗产。

古城内的建筑大部分破败坍塌,唯有1949年之后的长条形灰色石头建筑还保有日常生活的功能。此外,由于闽南宗祠文化兴盛,城内的祠堂保存完好,日常祭祀文化依然会在里面举行。恰逢清明,有幸看到当地的祭祀和丧葬文化:古城中央的集市叫卖着海鲜蔬果,祭祀用品假花、冥币等供品;零星的青年人带着大包小包赶回家乡祭祖,披麻戴孝的晚辈大声哭喊着祭奠逝者;寺庙里每天下午准时穿出老人们低沉的诵经声… … 古城的夜很长,城内的老人日落便息,走在古城墙上,只看到零星的灯光。古城里的生活与外面是分割的,它像是人的内心,只有在夜深时才会走进的地方,它藏着回忆与秘密。

崇武古城(照片来自作者和龙羽梦,2021)

Day two 4/2 人民影剧院

清早出门,古城门口的早餐店里,老太太给我煮好面线糊后便掀起帘子继续诵经了。

穿街走巷,古城里的老人们也开始了一天的作息。由于古城里尚存一个小学(始建于民国1946年,原大贤殿旧址),早上和晚上是古城里难得的人流高峰,骑着电动摩托的妈妈们接送孩子上下学,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不住在古城里。由于古城的上下水、通电和房屋老化等问题,百分之八十的年轻人已经搬离古城,住在新兴城市里。而上了年纪的人们,连同古城里的老物件、旧习俗一同被政府划归为“遗产”保护起来了。除小学外,古城的另一大人流聚集区便是“人民影剧院”。人民影剧院于1960年(一说1964年)投入使用,外墙有9米多高,总面积有800多平方米,放电影的时候,可容纳1600个人,停止使用近20年后,在2010年经历了一场大火之后,只剩建筑外立面保留原貌。后来成为莲西村委会老年活动中心。“当时为了盖这个影剧院,每个人出了100斤鱼,每艘舢板出400斤鱼,多少人挑石头干得肩膀都起泡了。”当地人何江海老人回忆,盖这影剧院时,自己也就十几岁,这里一开始叫渔民大礼堂 (渔民会场),后来又改成了人民影剧院。早年农村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影剧院成了村里最热闹的地方,放电影、演戏,都是在这里进行,非常热闹。现在的影剧院“热闹”依然:大门前是四五桌打麻将的老人们,这是老头们唯一的消遣娱乐。进入剧院大门,赫然的万里长城和毛主席像挂在墙上,装修早已残破。空旷的剧院大厅里接连摆放着十余麻将桌,如此壮观,仿佛全城的老头都在这里了。拾级而上,剧院二楼一排排的长条座椅依次排列,长椅尽头一位老人看着墙上的老旧电视机,两边有对联“老有所乐,老有所学”,电视机上方挂着老人们的”情怀“——毛泽东像。不管是“渔民会场”还是“人民影剧院”,它的真实身份无疑是“老头活动中心”。

晚上回到住地,房东琼姐备好红酒招待了我们。琼姐是当地人,接待了无数像我一样的外来者,她像每一个当地人一样,希望总有一个人可以改变惠安,变的更“好”。“我以前是惠安女,”琼姐说道,“跟其他人一样,14、5岁我妈就给我订了婚约,但是我从小就有反叛意识,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我只知道我不想跟一个不认识的人结婚。跟我妈大吵一架之后,跑去男方家自己把婚约退了!男方妈妈是老华侨,认识字,便同意了。” 哈哈哈,琼姐是74年人,在当时做出这样的事无疑是“一条汉子”。与琼姐喝着红酒,在烛光中是一摞书、一把躺着的琵琶… …“惠安女”这个名词,好像承载了很多无法言说的东西。

崇武小学,人民影剧院和琼姐(照片来自作者)

Day three 4/3 潮乐村老太太

第三天再进入古城,已经有些熟悉感了。古城里的生活每天都是重复的,彷佛时间没有流走,24小时之后还会回到昨天。不同的是每天坐在门口看行人的老太太终于在第三天冲我笑了。由于独特的文化和地域,当地的老太太有着与众不同的服饰和妆发,而崇武古城里的风格又与惠安县内其它村庄有所区分。其中最大的区别是头饰,古城里的女性都梳着精致的发髻,或长或短,或羊角辫或麻花辫,用红色和金色的发饰做点缀,不带头巾和斗笠。服装大体相同,以黑为尊,常穿专门轧出一层层整齐褶子的或黑色或深褐红色绸缎衣服,手戴银链。脚穿拖鞋,常常挑扁担工作。“惠安女”是指惠安县辖区内的妇女,她们因为有别于汉族的衣着和生活习俗以及“勤劳”的品格而被社会赞誉。但近年来,另一种声音愈演愈烈:“惠安女是封建旧俗,是男系社会对女性的绑架… …推崇’惠安女’是对女性的不尊重”。也许是出于维护家乡形象,当我采访一位当地男性关于崇武的历史时,他否认崇武古城有“惠安女”,也否认以前女性被逼自杀的过往。像这样与当地的老头聊天是比较容易的,他们像是古城的代言人,十分热情并且乐于介绍当地文化。相比与老太太们沟通是困难的,一方面由于语言不通,更重要的是,她们极少有与外人交流的社会行为。即使是服装店的女老板,卖海鲜的商贩,依旧言语不多,沉默寡言。尽管如此,也有例外。

下午偶然遇到一座保留完好的老院子,里面住着一位老太太。热情地邀请我们进去参观,并拿出她亲手做的糕点与我们分享(糕点很好吃!)并开心地谈论着她的子女。询问之下才得知,老太太年近80,以前是老师,而她的儿子正是潮乐村的主任。院子里摆放着崇武人从明朝至今的渔具和渔船模型,俨然一个小型展览馆。崇武古城是明朝政府为抗击倭患所建造的,当地的渔民是当年的驻军的后代,所以崇武人至今对入世做官、保家卫国情有独钟,而非经商,这也是崇武经济发展滞后的原因之一。与老奶奶分别前答应老人再回去看她,却一直未能如愿,遗憾。后来同行的小伙伴告诉我,她们之前遇见过老太太,一直抱怨着儿女不去看望她,和今天的态度判若两人。无论是潮乐村老太太还是琼姐,她们都是“惠安女文化”的表现形态,不同的时代和主流意识铸就了不同的她们。

老太太的院子和渔船模型(照片来自作者)
崇武老太太服饰发饰(照片来自作者)

Day four 4/4 大岞村的惠安女

为了进一步了解当地神秘的“惠安女”文化,我拜访了距崇武古城一公里左右的大岞村。如果说崇武人是“城里人”,而作为“惠安女”的主要聚居区之一,大岞人就是典型的“乡下人”,是“惠安女文化”的代表。在衣着方面,大岞女性着装以黑为尊,只有在大型庆典和结婚时才穿纯黑色。蓝底白色圆点的印花头巾最为经典,并用圆形红色装饰固定。头巾内有发卡,其形状随年龄不同而变化。黝黑的头发由半圆形梳子固定。“惠安女爱美,每个女性一生至少有100多条花色不同的头巾。”琼姐如是说。在生活方面,惠安女姓不仅负责家务劳动,养育子女,还要做搬运石头、建造房子等重工。世人都知惠安女的辛劳而责怪惠安男性,其实不然。惠安男性由于长年出海打鱼,更有一去不复返者。行走在大岞村,随处可见身着传统服饰的40岁以上的惠安女,而30岁以下身着传统服饰的惠安女极其罕见。随着审美和主流文化的冲击,80年代后的女性已经不愿意受传统习俗的束缚转而投奔到“新时代独立女性”的文化大潮中了。最先被抛弃的便是辨识度最强的“服饰”。但是,近年来,随着中国文化自信潮流的影响,“惠安女文化”潜藏的商业价值被商人看中,从而大做文章。紧邻大岞村的礁石空地(过去多为惠安女集体自杀聚集地)被打造成一座“惠女风情园”,当地人又穿上了压箱底的衣服,满脸笑容供游客拍照。由于带动了当地的经济发展,该项目受到了政府资助。

“惠安女文化”早有国内外学者、艺术家从服饰、婚俗、自杀率等方面进行过深入研究。比如在早在1994年,教授Sara L. Friedman就以大作村为中心对惠安女进行了长达一至两年的实践探索,通过与当地人的日常生活来了解这个群体,并以此为视角讨论了国家权力对个体命运的影响。电影《双镯》也对当地“常住娘家”的婚俗进行批判。现如今,时过境迁,“惠安女”这个群体的变化依然值得被关注。

大岞村 (照片来自作者)
日常生活中的惠安女 (照片来自作者)
惠女发饰 (照片来自作者)

Day five 4/5 石雕大省与风水大师

惠安县是全国闻名的石雕聚集地,主要承接政府和商业大型项目。走在崇武的街头,道路两旁高耸的佛像、伟人像“夹道欢迎”。而我今天有幸遇到崇武当地的雕塑艺术家孔战武老师。其作品与当地大型雕塑集团生产的商品不同,而是更接近于“当代艺术”。孔老师的作品不仅仅展示雕塑技艺,还试图向社会传达自己的思考并尝试将雕塑介入人、自然和社会问题。参观了孔老师的工作室后,有一件作品令我印象深刻。作品是一件蓝色半身人像雕塑,作者将蒙娜丽莎与中国喜剧演员徐锦江的形象结合,制造了一种滑稽与荒诞之感,使观者在熟悉与陌生之间犹疑,不禁捧腹。作者介绍到:“演员徐锦江患有抑郁症多年,当他看到作品时哈哈大笑… …我做这件作品是希望患有抑郁症的人看到该作品时可以放松心情,开心一笑。” 这不就是所谓当代艺术的价值所在吗?除了孔老师的工作室,我还有幸参观了当地有名的雕塑集团王向明老师的展厅,闽南传统建筑与当代简约的装饰风格结合,老房子的瓦片、椽、海底的岩石… …在这里重新焕发了生机。王老师是有别与孔老师的另一类崇武匠人代表,他们追求的是“极致的雕刻工艺”。近年来,随着中国政府在基础建设中的投资减少,王向明老师的公司正从量产的公司制度转向更加精细的工作室制度,匠人王向明老师也在积极参与福建省优秀企业家竞选。随着中国经济中心的转型,石雕产地惠安的前路又何去何从?

有机会参观孔老师的工作室是因为在古城里遇到风水师汪细奎老师。风水师是中国特有的职业,一般服务于大型建筑、个人住宅以及墓地的选址、方位等,也可推测未来发生之事。其依据环境与宇宙的自然规律,将人看作宇宙中的自然状态,通过观察地形、植物和动物等元素推测答案。汪老师是当地颇有威望的风水师并有自己的理论学说“镜像理论”:通过一棵树,看一件事。通过一件物,看一个人。通过此时,看彼时。(嗯… …未来量子理论会解释风水学的理论吗?)汪老师对古城出文官武将也做出了解释——因为古城是“天子地”,在风水学中,如果一个地方的地质有五种颜色,那这个地方的便可频出人才。离别前汪老师说我今年8月会遇到贵人,哈哈哈… …感谢汪老师对我的祝福和晚餐。

惠安县街头(照片来自作者)
孔战武老师作品(照片来自作者)
王向明老师作品(照片来自作者)

Day six to ten 4/6–10 沉寂的声音

早上从悠扬的洞箫声中开始了新的一天。民宿老板琼姐是南音爱好者,闲暇以洞箫、琵琶为乐。南音是闽南地区特有的古老音乐曲种,其与众不同的表演形式为:右边分别为横抱曲项琵琶和三弦者;左边分别为洞箫(古称尺八)和拉二弦者,唱者居中执拍板而歌。曲调婉转悠扬,余音不绝。作为南音的发源地之一,崇武的老一辈们自然也会哼唱两句,但是鲜少有年轻人以此为乐。崇武古城里由热爱南音的老人们组成的“崇武南音社”,除了日常练习活动外,也教授在政府部门工作的青年人。除了政府支持的社团外,惠安县里有以非遗传承人蔡雅艺老师组织的民间南音社团,传徒授艺,并有机会在2017年在维也纳向全世界展示。南音内含文化之丰富,故事之动人,鲜少可与之比肩。当然,也只有南音重新真正地融入当代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才能重新焕发生命力。

为了在古城测试当地环境、人对当代艺术形式的容纳程度以及潜在的问题,我们决定在古城进行一次趣味性的声画互动测验,从而测试古城作为建筑空间和社会空间的可能性。以沉寂又神秘的声音与视觉相结合,从日常生活中提取出被人们忽略了的、即将消失的声音,将其重新“发声”,使人们参与到它们的生产之中。在几个城门和庙宇中,最终选址于古城东门入口处(又称翁城)。一来城门入口的空间是连接城内与城外的枢纽,是“新”、“老”声音的连接,二来可与城墙上的人流产生呼应。活动在经过崇武政府的同意后,我们又邀请了崇武南音社互动表演,以期吸引当地人的关注。准备活动的房间是一间废弃的旧屋,屋顶为彩钢搭建,即使是这样,屋里依旧供奉着房子主人的牌位,不得感叹宗祠文化深入崇武人的骨髓。经过几天的筹备,10日下午6点时,我与崇武南音队的十余位老先生们见面,他们言语不多,但是准备了音响、乐器,对活动准备异常认真,令人感动。活动为期一小时,在下午7-8点进行。同行的小伙伴通过网络直播了整个现场活动。古城的夜晚一片寂静,只有零星的回家路人,依旧吸引了周遭的居民驻足观看,聆听。南音表演结束后,人流褪去,脚步声、鸡鸣狗吠声映着月色与海风与声音装置的画面悄然互动… …此次测试活动收获满满,不仅使我们对进一步的想法有了更明确的计划,也看到了一颗颗沉寂之下蠢蠢欲动的心。

崇武南音社在前期准备(照片来自作者)
活动现场(照片来自作者、夏凡、龙羽梦)
现场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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